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邓道坤:吃派饭的年代
发布人:宋建春 发布时间:2015-03-25 浏览次数:8459
    题记:我们这一代人,经历了两种社会(新旧),两种政治中心(以阶级斗争为纲,以经济建设为中心),两种经济体制(计划经济,市场经济),两个全过程(文化大革命,改革开放)。风风雨雨、坎坎坷坷几十年,怀着对党的忠诚,坚定不移地走过来了!我们既是社会文明进步的基本力量,作出过贡献;又在大风大浪的进程中改造着自己,升华了自己的人生。回首往事,还真是不容易。现在,困难时期过去了,我们退休了;幸福生活来到了,我们却已夕阳西下了。回到人生原点的我们,心静如水,无怨无悔。看到湖北省城乡山花烂漫,日新月异,特别是农村一年比一年强,农民生活一年比一年好,收入一年比一年攀高,2014年达到人平10849元,了不得啊!我们为之奋斗一生的追求得到实现,夫复何求。

   湖北省连续五年开展"三万"活动,这是适应新时期为"三农"发展出实招,办实事,求实效的创新之举,是加强和改进群众工作,夯实党的执政基础的重大举措。新的形势、新的要求、新的环境,必须面临新的困难,怎样才能闯过去,让党的惠农政策入户,让新时期的农民受实惠。我讲讲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下乡住队的真实生活,作为中国故事,原汁原味地献给"三万"工作队员。
(一)吃派饭
    吃派饭,对时下的年轻人很陌生,也很不理解。对我们这一代人,却是刻骨铭心地记忆,难以忘怀的时代。
   上个世纪的1972年元月,我从解放军农场分到大悟县革命委员会农业科工作。报到的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四,办完了手续事宜,三年没回家的我,带着新婚的妻子,急急忙忙地回家过年了。
    正月初四,我到县里参加下乡工作队员集训。初八,就同队员们一起下乡了。我的妻子是武汉人,大学同班同学,同我一起分到大悟,第一次见到大山。我们结婚不到半个月,没安家就各奔东西。我打起背包,奔赴农村,走向田间。她拿起教鞭,走上讲台。我们虽然在一个县,由于交通不便,信息不通,相距却很远,很远。
    正月初八,我们到了大悟县大新区三里公社第九大队。这个大队是县人民武装部的点,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,军队管地方,县人武部政委陈显礼是县委第一书记。所以,武装部的点很有名气,很重要,很有影响。我们这个工作队,除了武装部的干部外,另外是从县里各个部门抽调来的七位同志,分别住四个生产队(现在称小组),工作队长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南下老干部谈广义。
    在这个工作队里,用现在的话说我有三张名片:大学生、技术员、最年轻。我和谈队长住一个小队,塆名叫路家塝。这个生产小队有两个自然村落,37户人家。在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房间,放了两张木板床,一张四方形的小桌子,两把椅子。房间只有一个小窗户,不通风,光线也不好,这就是我们俩人的新"家"。
    我们的住户有4口人,户主郭志常40多岁,是一位勤劳敦厚的种田老把式,女主人姓廖,刚40岁出头,是位能干顾家的女当家人。女儿嫁给了安陆一位大学生,这是他们家的荣耀,所以对我这位大学生有种天然的亲切感。还有一个儿子,正在读初中。这个家庭在农村算是家境好的,让我们住他家,是队委会认真研究、选择定下来的。全家对我们很热情,女主人忙里忙外地张罗着。我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同这家人搞好关系。
    正月初八这天,白天大队开会欢迎我们,介绍情况;晚上小队开会介绍情况。无非是人口、土地、产量、国家任务、阶级斗争等内容。夜已经很深了,我们才回到"新家",躺在床上。谈队长一上床就睡着了,而且鼾声很大。我却怎么也睡不着,不自觉地想着往事,想着眼前的事……
    我读小学四年级就离开了家,初中、高中、大学;农村、县城、武汉、部队,读了17年的书,如今又回到农村小屋里了。今天是我上班工作的第一天,没有办公室,没有办公桌,不知道工作的内容,走的是田间小路,吃的是社员家派饭,睡的是农家小屋。大学毕业时,对未来的许多憧憬、理想都破灭了。初入社会的我,这一夜真长啊!我虽然出身农村,但实际上对农业、农民了解得并不深。怎么工作?今后的路该怎么走?我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之中!用现在的话说,我找不到兴奋点,找不着北。想起了老母亲在我临走时的话:"要跟住户搞好关系,要舍得吃苦。"白天谈队长对我说,"小邓啦,这个大队的生产就靠你了!"搞好关系,要吃苦,抓好生产,这,大概就是我目前的任务,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了。
    第一天的派饭是派到小队长家。小队长姓吴,40来岁,农活内行,工作积极,是一位好生产队长。内当家的姓戴,快人快语,泼辣能干,家里有4个孩子。这是我要打好交道的第二个家庭。因为刚过完春节,又是我们来的第一天,队长家招待的很丰盛,鱼、肉、蛋都有,而且做得很有味道,心里暗自庆幸,生活不像传说的那样苦,还不错嘛!
    吴队长告诉我们,全村37户人家,没有地主、富农,只有一个单身汉,一个五保户,这两家不派饭,其余35家,挨门挨户派饭,一家吃一天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由于我肯吃苦,能干,同队长老吴、队长老婆老戴关系相处得都很好,轮到他家吃饭时,那就是改善生活了。就是没有轮到,他们有时还请我去改善改善。
  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,是极其困难的一个时期。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破坏,大搞阶级斗争的政治形势,一大二公的体制,以粮为纲的单一经济结构,农村很落后,农民很贫穷,农业发展很困难。我在一家一户吃派饭中,观察着、体验着、思索着,35天,全队各家各户都吃到了,也就对全生产队的情况熟悉了。我的小本子上记着,谁家多少人口,家境状况,个性特长等基本情况,每个家庭男社员的名字我都叫得出来,为做好工作打下了基础。
    社员很热情,欢迎工作队员到他家吃饭,都算好了日子,哪天到谁家,于是没油的去借油,没菜的准备菜,到街上去换豆腐,到河里去摸鱼,千方百计地准备准备。从吃派饭的角度看,有三类家庭:一是干部家庭(大队、小队干部,以及在外工作的干部),比较熟悉,放得开,能吃饱;二类是生活比较好一点的农户,也比较讲卫生,能踏实地吃饱肚子;三类是大多数,属于困难家庭。轮到这些家庭吃饭,就只能吃个大半饱了,一餐一碗米饭,一碗稀饭(四两),当时一天到晚都干农活,吃八两才够哇。不是农户不让吃,而是看到这些家庭缺粮、困难,不忍心多吃,不敢多吃。在这些家庭吃饭,男主人陪餐,女人、孩子都不上桌子,等我们吃完了,他们才吃。即使很困难的户,也要弄点豆腐、小鱼、鸡蛋等好菜,而且劝着说,豆腐是老婆到街上去换的,小鱼是自己摸的,鸡蛋是自己家鸡生的,"没花钱,你多吃点。"可是,不远处几双小眼珠眨都不眨的盯着桌上,口水顺着小手指头流出来,你还能吃得下去吗?就是这样的豆腐、小鱼,我吃完了,还端走留到晚餐再用,常常我还没出门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。有的邋遢家,亲眼看着他一个瓢又舀泔水喂猪,又舀清水入锅。怎么办?还得硬着头皮吃。有时候正吃饭时,小孩玩耍把鸡惊着了,一下飞到餐桌上拉泡屎,主人忙用黑不溜秋的抹布一擦,连说不好意思,我也硬着头皮说"没关系,没关系",加速把饭吃完。
    通常边吃饭边聊天,谈谈家庭情况,交流交流感情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问寒问暖。边吃饭边做工作,宣传政策,宣讲形势,讲讲生产呀,爱国呀一些道理。每天晚上吃完饭后,交一斤半粮票,4角5分钱,那怕中晚餐少吃一顿,或者晚餐有事走了,第二天还要把钱、粮票补上。社员收的很坦然,我们交的也很自然
    挨家挨户到社员家吃派饭,实实在在的接地气,在农村过着农民生活,进入到中国社会最小的"细胞"之中,呼吸着农村气息,与社员同甘共苦,吸取着精神营养。
(二)抓生产
    那个年代,国家的大政策是向农业"取之",没有"予之",所以,抓项目、搞社会建设连概念就没有。工作队的任务就是"抓革命、促生产",把农业生产搞上去,完成好国家上交任务。三里公社九大队全是水田,旱地很少。人平有一亩多水田,水利灌溉条件较好,生产水平和社员的生活水平都属于上等,比山区、丘陵地区强多了,但国家任务较重。
    种植模式是,"红花草籽(作肥料)-早稻-晚稻"。大悟县是湖北省的最北部,三里公社九大队又是大悟县的最北部,因受日照和气温的限制,是种双季稻的禁区。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,备战备荒的政治任务,百姓吃不饱的现实,只能想出违背自然规律种田的辙,将单季稻(中稻)改成双季稻(早晚稻连作)。这一"敢与天公试比高"的壮举,使三里公社九大队成为全县的红旗。当时,大悟县其他地方已经种了好几年双季稻了。
 我在大学学的是植物学、病理学、昆虫学、化学,双季稻不仅没有学过,连听都没有听说过。当时既没有思想认识,也没有胆量说此地不宜种双季稻。只能从技术层面想办法,维护好这一种植模式,采取更好的措施提高产量。在我来之前,九大队种双季稻虽然产量不高,但还是有收获。现在有了大学生技术员,如果产量不如过去,这个大队向全县不好交代,县人武部、县委也很被动,所以我的压力很大,很大。
    我虚心向本地技术员学习,向老农学习,全面、细致地了解种植的季节、环节、品种等情况。通过详细了解,反复琢磨,也明白了抓什么,怎么抓,心中也有了底。我在笔记本上写下:着眼全年生产,抓住季节安排,把握环节要点,突出四个重点(肥、秧、水、管),做出措施安排。
    抓底肥。粮食要增产就要施足底肥。我同吴队长、会计合计了两天,把全年的任务、生产、分配搞出规划来,并标题为《一年早知道》张榜上墙,让社员年初就知道生产规划、分配结果。大家看到规划后很高兴,知道今年增产多少,分得多少,比上年强。他们说"大学生办事就是不同"。通过宣传"早知道",发动社员搞好生产先从积肥开始。于是,路家塝的家家户户行动起来,清理猪圈、牛栏、鸡屋、阴沟,将粪便送到田间堆沤发酵。这样做既集了肥,又清洁了村落。还备足了绿肥,即红花草籽。当时早稻田的越冬作物是红花草籽,每亩可产二三千斤鲜叶,四月中旬,翻耕在早稻田里做底肥。但什么时候沤草籽,却大有文章。沤早了,一泡水(草籽嫩了);沤晚了,一把柴(草籽老了)。草籽是无限花序,我经过仔细观察琢磨,提出了三句话的标准,叫"一盘花结夹,二盘花盛开,三盘花含苞待放"时沤草籽, 就是肥效最好的时期。这一年,路家塝的早稻有机底肥比往年增加了很多。我的"一年早知道"在大队、全公社都引起了关注,而沤肥三句话也经过武装部长、县委书记的口,传遍全县。
   育好秧。"秧好一半谷"。育好早稻秧是夺取早稻丰收的基础。当地早稻秧苗在"二叶"期经常出现过大面积烂秧,成为早稻生产的一大难题。我认真听取和分析了"烂秧"情况,得出结论是"生理失水",主要是芽谷播种后,根系不发达,在二叶期间,根部吸水与叶面蒸发量大失调而产生"烂秧"。于是我采取了"以水调温,以氧发根"的办法,即芽谷播种后,薄膜覆盖,秧田沟里进水,厢面不进水,保持苗床通透性,促进根系发达。待秧苗长到两片叶时,晴天先深水,后揭膜。经过精心的秧田管理,我们一小队路家塝的早稻秧长得绿油油的,特别招人喜欢。而其他大队,其他小队的早稻秧再次出现程度不同的烂秧。于是,大队在路家塝开现场会,请邓技术员介绍经验。
    精耕作。在当时,向国家交售更多的粮食是农业生产的第一要务。种双季稻的产量必须比单季稻高,否则"二四得八"还不如"一八得八"省工、省时、省投入,双季稻就种不下去了。怎样才能实现增产?一个关键就是要两季统筹考虑, 合理安排茬口:早稻要在"五一"之前插完,晚稻要在"八一"之前插完,前茬口要照顾后茬口,做到播期、插期、抽穗期三对口,保障晚稻在秋风之前安全齐穗。否则,晚稻遇上寒露风,就不能开花授粉,一季白辛苦。而早稻是全年生产第一季,早稻丰收对全年能否增产关系极大。因此,早稻要适时早播,适时早插。但是早了气温低,早插不能早发,这是早稻生产的难题。当时种早稻,就像大姑娘绣花一样精心尽力,田要整得水平如镜,再用做好的划行器,由种田能手画行,行划好后社员才下田插秧。行距五寸,棵距三寸,一亩田插4万篼,每篼插7棵秧,每亩要达到28万基本苗。这就是中国农民在大地上绣花。现在看起来可笑、机械、愚蠢,当时可"先进"啦!都争用这一"先进"技术呢。
    勤灌溉。早稻在"五一"前插下后,气温低(大悟北部还要穿毛衣),不能早发多分蘖。当地的习惯是日夜都灌深水保温,这样白天不仅不能保温,而且降温,所以早稻迟发。我总结出了"水稻水稻,靠水养稻。管得好是水稻的命,管得不好是水稻的病"的原理,在管字上下功夫,在水上做文章。夜晚灌深水保温,白天排水,让太阳直射到田面上,既升温又透气,促进根系发达,这是"有氧长根"的原理。采取夜灌日排的管水办法,路家塝小队的早稻比其他小队明显早发,长势强多了,再加上早稻田里除了沤熟的红花草籽,还有土杂肥,底肥足秧苗胎里富,返青快、分蘖多,丰收有了基础。
  功夫不负有心人。这一年,我所在的路家塝小队早稻获得大丰收,单产水平比其他小队高出许多。早稻的丰收,为晚稻生产打下了基础,晚稻生产更加主动顺手了。感谢老天爷,这一年风调雨顺,天助我也!全年粮食生产获得了历史性的大丰收。虽然其他小队也都增产了,但增产幅度小多了。九大队全年大增产,又超额完成了粮食上交任务,在全公社夺得了红旗。县、区、公社现场会在这里接连召开,三里公社九大队更是出了名。县里领导、区领导、公社的领导,到现场来看得满面春风,也都和我这个小技术员亲热亲热,当时能看到这么多大领导,我也很感动,很激动。我这个小技术员,通过县委书记、人武部长的口,不经意中得到了宣传。
(三)交公粮
   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,粮食、棉花、油料、生猪都是国家紧俏物资,战略物资,由国家统购统销,不得自由上市,否则就是违令违规。
    "四大物资"每年都作为政治任务分配到大队、小队,要求是必须先完成上交国家任务,社员才能分配。那个年代,大环境大政策是农村支援城市,农业支援工业。"三农"问题,只讲农业生产问题,农民、农村问题被忽略。抓生产的目的,说到底就是为了国家,所以完成公粮上交是硬指标,政治任务。
    当时,社员分配办法是,完成粮食上交任务后,再算分配账。最高每人一年安排600斤口粮(即使有粮食也只能分600斤原粮),如果按600斤安排了,夏季只安排每人三十斤麦子尝新。完成国家任务后,要先留足集体的,如种子、预留储备粮和水利建设的补助粮等,将"三提五统"折算成粮食。到人到户的办法是,安排420斤的人头粮,其余按劳动工分分,工分多多分,工分少少分,没有劳动力的户工分少、分粮少,吃饭就困难了。这一年,路家塝小队早稻丰收,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完成国家粮食任务,把晒干、扬净的黄澄澄的稻谷送交国家粮店,一季完成了全年任务,这是很光荣的事(当时政府提倡一季完成全年任务,如果晚稻减产,就吃返销粮,农民对此意见很大)。晚稻也丰收了,任务超额完成,该留的留足了,该分的按最高标准分到了户。实际上,完成国家任务和集体提留的粮食比社员分配的多得多。社员一年到头辛苦劳动,大头都做了贡献。
     棉花全部统购,生产多少,都要卖给供销社,不得自由交易,不得自己轧花。
    生猪任务是很伤农民感情的事情。一个小队分配的生猪任务,必须在十二月底前完成,没完成就不允许全小队杀猪,哪怕差一头猪也不行,直接把任务与全队农户绑在一起。生猪任务大概是每户两年要卖一头猪(200斤以下)给国家,按当时的价格也就得50元左右。农户自己杀猪要经过批准,还要先完税后杀猪,再请干部撮一顿。当年,对不完成任务的户罚款、批斗是家常便饭。看到女社员把一瓢水一瓢糠喂大的生猪交给国家时直落眼泪,我心里也不是滋味。为了完成生猪任务,我同队长、会计商量,给交猪的农户奖50斤稻谷,促进了上交任务的完成。
    粮食、油料交给粮店,棉花交给供销社,生猪交给食品公司。这三家当时是热门单位。比如说食品公司杀猪、卖肉,猪骨头、猪下水就可以"走后门"或内销,一斤骨头一毛钱左右,油水可大了。供销社掌握日常生活用品,红糖、肥皂、煤油、火柴都要票。粮店碎米、糠麸都可以内销。在那种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,日用品都凭票供应,即使有了票证还不一定能买到东西,可见这三个部门有多吃香。能够提前完成国家任务,是很光荣的事。很自然,全公社在这里召开现场会,推广经验,实际上就是"将军"。当时,这也是最拿手的行政工作方法。
     国家任务完成了,年终结算,十个工分分值不到3角钱,这还是很"冒尖儿"的了。一个全劳力全年可以分到二、三百元钱,平均算,社员一年人均收入就120元左右,就这样在全公社还算是最高的。我记得有家姓黄的社员,家有四个劳动力,年终分了不到一千元的现金,全队羡慕不已。收入虽很低,而其他人更少,他们依然很满足,很高兴,感谢工作队。
    农民对完成国家任务是很有责任感的,认为是天经地义,尽管有很多困难,尽管自己不够吃,也把粮食交给国家。路家塝生产队打着红旗,拉着板车,一路高歌,热热闹闹送公粮的情景,我至今难忘。正因为农民的这种情怀,后来搞大包干,他们也首先想到的是"交足国家的,留足集体的,剩下才是自己的"。
(四)农民苦
  在中国社会里,农民是贡献最大的群体,是国家的脊梁。农民累。一个累字,拆开是田和系,这就叫做系在田上为累。在社会人群中,只有农民系在田上,农民很累。当年,全体社员全年时间全部空间都在田间。早上要出早工,上午上工,下午上工,有时晚间还要上工,几乎一天三上工。种双季稻,是农民付出体力最大的耕作制度。早春三月下旬,水田还有冰,就要整田育秧。四月下旬,上身穿棉袄,下面挽起裤脚下田栽秧。双抢时节,农民最累。盛夏的七月,抢割早稻抢插晚稻,40多度的高温,上晒下蒸,何止是挥汗如雨啊?!晚上还要加班扯秧,蚊叮蚂蝗咬,烂腿烂脚。秋季要收割晚稻,搞好秋播。冬季冰天雪地要上建设工地,一年四季,月月忙,天天劳作10个小时以上。只有和农民一样泡在泥里,才能真正体会到"汗滴禾下土"的滋味。
 农民苦。那个年代最苦的是农民,农民苦在没钱花。农民一年到头在集体田里干活,就只有那点工分,没有时间搞副业,也不让农户搞副业。多数家庭只能养猪养鸡,在很少的自留地里种点仅够自食的蔬菜。靠养鸡卖鸡蛋换点钱,这是普遍家庭的做法,而一个鸡蛋只值2分钱。劳动力多的家庭,粮食多一点,就偷偷地卖点粮食。社员手里没有可以换钱的东西,可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,如孩子上学,点灯的煤油,食盐等日用品,过年让孩子穿件新衣服,等等都需要钱。有的困难家庭把国家供给每人的一丈五尺布票都拿出去卖了换钱,还有的走途无路,冒着风险搞点"违法"的倒买倒卖。我挨家挨户的吃派饭,对农民的苦感同身受,心里难受呵!在特困户家吃完晚饭后,就赶紧交一斤半粮票,6角钱(规定4角5分钱),平衡一下酸楚的心。
     农民之所以这么困难,穷根就是一大二公的体制,穷源就是产品经济的桎梏。这种与农民一样的切肤之痛,使我后来悟出了"要想农民富,必须发展农业产业化,让农业生产变成商品生产,让农民成为商品生产者"的思路。
     农民贡献大。社员一年到头辛勤劳动的成果,大多数都交给了国家。也可以说,社员是为国家而劳动。国家用农民的贡献,按每月30斤不等的粮食、半斤油、半斤肉的标准,定量供给城市人口,以此保证了国家的稳定,保障了工业的发展,调剂了重点地区、贫困地区的供给。实际就是农民的无私奉献,帮助国家走过了原始积累时期,保障国家在动乱年代得以运转生存。
    除了粮食等农产品外,再就是劳动力的贡献。当时每个劳动力一年有44个义务工,这个义务工就是外出(出小队)搞水利和国家工程建设,非完成不可。现在农村的年轻人外出务工赚钱,那时的农村青壮劳动力也要外出,但不是为了自己挣钱,而是为国家搞建设。大悟县界牌水库是该县最大的水库,位于三里公社九大队,于1971年至1974年修建。我驻队期间,每年有三分之一的壮劳力在界牌水库工地上,肩挑背拉(板车)筑大坝,劳动强度十分大,非常辛苦。我和社员们一起在工地挑过土,拉过板车,后来当过建设工程的指挥长,也没少劳动。湖北省所有水库、水利设施、湖网渠道基本都是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兴建起来的,都是农民用肩膀挑出来的。44个义务工,若按现在的价格120元/天计算,就是5280元,等于是一个壮劳力一年给社会贡献了5280元。现在还做得到吗?当然,现在也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了。
 农民困。由于城乡二元结构,一大二公的体制,全国靠粮票吃饭的现状,社员受到最大的政治不公就是没有自由,被困在土地上,困在小队里。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,比现在的村支书权力大得多,大队支部书记就是当地的"土皇帝",主宰着社员的一切。社员符合条件当兵,进社办企业,要支部书记点头。社员外出,必须经过大队开介绍信,否则住不了旅社,甚至社员结婚都要支部书记批准,开介绍信才能领结婚证。工农兵上大学,支部书记说你行才行,即使是个初中生也可以上大学。没有粮票连县城都去不了。就连劳动的自由都没有,各种农活都有生产队长分派,分你干什么,你就干什么,没有选择的自由。僵化的体制制约着农民,各种规定限制着农民,各种权力管束着农民,吃派饭的年代,是中国农民最难的年代。
   农民苦、累、困、贡献大,但那时还很少有人骂娘。因为那时的基层党组织是有战斗力、有威信的。在政治挂帅,大动乱的年代,农民苦,干部也不容易。组织社员群众干了那么多建设工程,作了那么多的贡献,都是当年的干部群众一起饿着肚子建设的水利设施,才有了现在城镇化、工业化的基础保障。所以,现在反哺农业,为农民办实事,天经地义!这既是党的执政理念,也是还账,是回报大地,回报父母。
(五)农民情
   农民是讲情份的,知恩图报,你给他做了一件好事,他一辈子都记恩。路家塝的社员群众对工作队,对我是深情爱护的。工作队队长谈广义,是县里正局级领导干部,经常在外开会,实际在生产队里时间并不多。他对我很信任,很支持,放手让我干。在工作队我是个普通队员,也没会开,整天整月整年,像钉子一样钉在路家塝。我就下决心同社员打成一片,融入到他们生活之中,做到比社员还社员。我记着老母亲的话,"要舍得吃苦",用不怕苦不怕累,赢得路家塝人民的信赖和支持。
   那时,我每天早起,挑起水桶,拿上洗漱用品,到流着山泉水的一条小河去洗冷水脸,然后挑一担清泉水倒入住户家的水缸。自我住队的第二天开始,住户家吃的水我就包了,一天一担。为了给住户家节约柴禾,我基本上都洗冷水澡冷水脸。住队时,我收了工就可以吃饭。因为工作队员在哪家吃饭,那家女社员可以提前回家做饭不扣工分。我吃完晚饭,才是社员们做晚饭或吃晚饭的时间。傍晚时分,晚霞余晖,炊烟袅袅,飞鸟归林,田野宁静。整个夏天,在这样良好生态环境中,我拿上毛巾和洗换衣服,到一里以外的小河去洗澡。躺在河床上,用黄沙做枕头,仰望星空,让泉水在身上流淌,洗去汗水,冲淡疲劳,思考着问题,这是我一天最舒服惬意的时候。劳动了一天,可真累呀!有这样的"待遇"简直就是享受。秋天水凉了,不能洗澡,我也要来这里坐一坐。洗完澡,洗好了衣服,就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了,我就要组织、参加打工分和评工分会议,或学习"革命"的会议,或同队长、会计商讨工作。工分是社员获取生活的凭证,看得很重。天天晚上要打工分,天天晚上会为工分发生争执。那个年代,社员白天累,晚上也闲不了。这样每天晚上十一二点睡觉是常事。早晨6点起床,挑完住户家的水之后,我就到队长家去敲门,喊队长起来敲钟、吹口哨,召集社员们上早工。白天同社员一起劳动,割谷、插秧、挑草头,除了犁田耙田外,什么农活我都干。在育早稻秧和管理早、晚稻生产期间,我就是一顶草帽,背把铁铣,打着赤脚,挽着裤脚,守在田间。七月下旬的一天插晚稻,因连累带饿,我昏倒在水田里,全身成了一个泥巴人。社员把我抬回来,像亲人一样照顾我,有的打一碗荷包蛋送来,有的炒点南瓜子送来,这种亲情深深嵌入了我的血脉。
   当年我28岁,用现在的话说,属于帅哥一族,也能幽默调侃一下,逗得年轻社员捧腹大笑。所以,一起劳动大家很和谐,我要是离开几天,社员们就会打听"小邓怎么还不来呀?"一段时间后,到社员家吃饭,他们都是真情真心招待,使我走上工作的第一天、第一年过得无比充实。那个年代,干部作风都很扎实、朴实,与社员同住同吃同劳动是常态。县里干部一年要劳动100天,公社干部200天,大队干部300天,干部一年到头都奔波在农村,抓生产,作贡献。
    1972年,还是动乱岁月,文化大革命至高无上的政治挂帅,大批判席卷城乡,三里公社九大队是人民武装部的点,还要把"革命"搞得更有声有色一点。我出身农家,善良是本性,在大学里就看不惯打打杀杀,所以当了保皇派。工作了,更讨厌那种无休止的"革命"。这并不是我有多高的觉悟,认识到了什么,是一种本能的反感。再加上,谈广义队长交代我负责抓生产,我就拿着这个尚方宝剑专心生产,"革命"的事,我参加就不多。后来看到我把生产搞得好,也不叫我参加"革命"了。
    我在三里公社九大队路家塝小队工作生活了整一年,走过了春夏秋冬,经历了生产的全过程,研究了24个季节的农事活动,学到了很多东西,收获很大,是我终身难忘的一年。农民宁肯自己饿肚子,不吃不用,也要尽力完成国家公粮生猪任务的爱国大义;农民在寒冬冰雪、酷暑盛夏兴修水利的奋斗精神;农民一年到头天天劳作上十几个小时,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疲惫身影;农民为了招待工作队想方设法,借油炒菜的那份情谊;农民为无钱买盐买盒火柴着急犯难的艰辛,都镌刻在我脑海中,我同农民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    年底工作队放假,我回到了机关,准备过完春节再赴三里公社九大队。年后,县农业科科长找我谈话,叫我不去住队了,负责面上的技术工作和调查研究,给县委当参谋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县委书记李俊卿的意见。回机关工作后,我就陪同县委书记李俊卿、管农业的副书记王世津下乡搞调研,写报告,写讲话稿。我在两位书记的领导下工作了几年,他们不仅在工作上关心我,生活上也很照顾我。每年春节,李俊卿书记的夫人都把他家的物资供应票给点我爱人,王世津书记还请我到他家去撮一顿。他们坚强的党性,爱民的情怀,正派的品行,务实的作风,影响了我一生,我永远怀念他们。
  后来,县委李俊卿书记亲自找我谈话:"小邓,你到县农科所去当副所长,锻炼锻炼,那里有一批知识青年,需要有文化的人带一带。"当时我并不理解书记的深意。县农科所实际就是一个生产队,所长就是生产队长。那里有一批下放的知识青年,所里将知青当全劳动力,知青受不了,同所里关系搞得很僵。摸清情况后,我就把知识青年的全天劳动,改成半天劳动半天科研,实际是让他们读点书,休息休息。我还给他们讲技术课,要求他们多看书,同他们一起调侃,很快理顺了他们的情绪。恢复高考后,他们大多数都考取了大学。若干年后,他们当中学有成就的知青还到我家来看望"老所长"呢!
    再后来,我当了县农业局副局长、宣化店公社党委书记,到一九八二年离开,前后十年,我都工作在农业第一线,战斗在最基层,农家、地头是办公室,田边、工地是会议室,亲历了农村改革的全过程。
   往事悠悠,回味无穷。这十年的经历,成为我永远的乡愁。"心中为念农桑苦,耳里如闻饥冻声",这种情怀伴随着我一生,随着走进老年,记忆还越来越清晰,甚至进入到晚上的梦乡,难以释怀,所以一口气写下了这篇文章。(作者:原湖北省委副书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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